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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文卷  58.爱似流砂

望舒并不因上官那颜出卖俞怀风一回而对她产生信任感, 在得到赤玉令后,他有个完美的计划,为了防范一切可能存在的阻力, 他决定将上官那颜软禁起来再说。

上官那颜的活动范围只在寝宫内, 其实无需过多的人力物力来限制她, 她也不会去破坏望舒的完美计划, 因为一夜受冻受惊后, 她病倒了。寝殿内那张阔大的喜床如今为她所独有,望舒没有再来骚扰,信守了“井水不犯河水”的承诺。

她满面病容, 浑身酸软无力地蜷在锦被中,眼睛无神地凝在虚空。这几日噩梦缠身, 大概是因为做了坏事吧?梦境里俞怀风身份败露, 寒筠一怒之下将他下狱。天牢里散着腐败的气息, 俞怀风独自站在牢狱内,忽然抬眸, 对上她的眼睛,她吓得一步后退,脚后却无路,她身体失重,坠入无边无际的虚洞。

牵挂在心, 如何都睡不安稳, 但这一步也是她间接造成的, 她能去求得他的原谅么?

不能!

甩甩头, 将罪恶感压下, 她等的不就是这一步么?这是赌局的一环!不管她这一步会造成怎样的后果,她都要坚持将这一局进行下去!

五日后, 望舒带着欣慰与关怀的神情来看望她。

“爱妃感觉如何了?”他坐在床边的凳子上,嘘寒问暖。

“并无大碍,只是十分想念殿下。”她缩在被子里,强打起精神,眼睛一瞬不瞬地瞅着望舒。

“爱妃病后愈发楚楚可人了,难怪人说病中美人别有一番风韵。”望舒忽然靠近,眼里噙着薄薄的笑意。

“我都成了太子党了,你还不相信我。除了我这病体吝啬给人外,我可以为殿下奉献一切的!”上官那颜并不退缩,将眼睛尽量睁大,眼神无辜而坦诚,“太子殿下不觉得我有很大的利用价值么?”

“我不是已经将你笑纳了么?”望舒直起腰,俯视她,神色颇为轻松,“等你病好了,想去哪里就去哪里,我不会再限制你了。”

这样的恩赐,上官那颜并没有表现出开心的样子,相反,她心中却不由一紧,不过面上却还是淡淡的,似是不经意地问道:“这几日不见殿下身影,难道是父皇身体不好,要帮父皇处理政事么?”

近来听宫人们说,御医出入寒筠寝宫格外频繁,上官那颜才借此询问。

望舒看了她一会儿,自然知道她是别有用意,“父皇近来退入寝宫,不再上朝,有让我监国的意思,大臣们的奏折也转送到东宫来……爱妃不是要听这个吧?”

上官那颜将脸转到被子里咳嗽了一声。

望舒笑了笑,不再瞒她,“我这几日的确很忙,却不光是处理奏折。前朝乱党一事,很是费了我一番心思呐!不过,终于尘埃落定了,将他们一网打尽后也可以睡个安稳觉了……爱妃哪里不舒服么?”

上官那颜脸色忽然煞白,咳嗽着从被子里挣扎坐起,摇摇晃晃拉着望舒的手,急切地看着他,“乱党?一网打尽?什么意思?”

“有前朝皇子的皇令在手,假传里应外合的命令,彼时设伏城下,轻而易举便一网打尽,血流成河。就这么个意思。”望舒好整以暇地看着她。

上官那颜听得心惊,神思恍惚,懒得继续与他打哑谜,索性问道:“那前朝皇子呢?”

“已被软禁。”望舒答得也干脆。

“那么容易?”上官那颜手指有些发抖。

“父皇已知晓他的身份,不过父皇慈悲为怀,并未将他赐死。如今大明宫也好,仙韶院也好,父皇都交给我处理了。我东宫十率府已驻守仙韶院,前日我命人送去一杯卸功散给他喝了,软禁起来并不难。”

这简单的几句话,传入耳里,却句句有如千斤重,砸在她心口。手指颤抖,她将手掌握起来,指甲深深嵌入肉里,这样的痛楚才使她镇定心神。许久,还是忍不住流下两行泪,她不掩饰不避讳,拉着望舒袖口,泣道:“他功夫被废了么?……不要再与他为难了,好不好?我与他好歹师徒一场,殿下,那颜求你!”

“我自然会给他一个体面的收场。”望舒颇有趣味地瞧着她,“你病好了,就去探望探望他也行。”

出了寝殿后,望舒唤来一人,“那红衣女子可曾招供?”

“各种刑具都上过了,还是死不开口!”

“你估计,他们还有多少同党?”

“属下不知,但肯定还有不少,绝不止长安城内伏法的这些!”

望舒点了点头,略显疲惫道:“不必再留她了,杀了。”

“杀了?留着她也许……”

“此时杀了,还能有几分作用。”望舒回头看了眼寝殿的方向,眼梢露出看好戏的期待。

“殿下打算如何处置俞怀风?何不将他处决后昭告天下,以儆效尤?”

“留着鱼饵,才有可能钓上鱼来。”

望舒果然将寝殿内外的侍从撤走了不少,上官那颜休养了几日,听东宫管事太监详细讲述了这几日发生的事,她在心里消化了一阵后,便再也等不及了。

摆驾仙韶院!

她不知自己是怀着怎样一种心情入的大明宫,当从鸾驾中走下,站在仙韶院大门前时,她抬头看向那镶金嵌玉的三个字,当初考入这里来时,也曾在这里驻足凝视,那时的阳光刺眼,此时却秋风刺骨。

彼时学子,此时太子妃。

十率府卫士已进驻仙韶院,但并未影响贵族子弟学习的别院,只是将紫竹居纳入重点监视范围,闲杂人等不得随意出入。上官那颜出示了太子手谕,才被允许进入。

紫竹并未因秋冬之际而凋零,岁寒才愈显铮然傲骨。

这里的竹林、屋舍、院落,无一处不是熟悉得如自家一般。此番重回这里,倒是形似归宁,只是心境却无从找回。

愈近,情愈怯。

一步步靠近,最终在后院的海棠树下见到了俞怀风。

她向望舒请求再三,才使得禁军只在紫竹居外监守,留给内里一个静穆清幽的环境。

曾经的一树海棠繁花,如今业已悉数凋零,几经风雨后,入了泥土。西府海棠的香气都已飘逝,只剩清凌凌的枝桠蔓延在这空落的庭院。俞怀风就坐在树根上,着一袭青衫,握一卷诗书,与满庭冲穆融为一体。

上官那颜停步在十几丈的距离上,看到他的一瞬,她狂乱的心跳倏忽落了下来,奔腾的血液也静了下来。他坐的位置,是从前她经常停栖的地方,在树下铺上薄毯,她或跪坐或盘坐或伸直了腿随便坐,而后或看书或奏曲或打瞌睡。

早已觉察她的到来,俞怀风目光却未离开书卷,一页接一页地看下去,一页接一页地翻过去。

还是那么风姿独属,还是那么雅致翩然。衣角偶尔被风扬起,发丝偶尔飘过几缕,却始终不乱,一尘不染,冰雪之姿。

上官那颜默默看了许久,目光从他脸上掠过,立即便看出他今日格外隽逸,是因为面容清减了不少。

多想扑过去跪到他脚边,诉说离愁别绪,万千思念。但她已不是当初他身边心思简单的徒儿了,凤仪东宫后,她也有了自己的计较。

嘴型换了又换,言语在舌尖旋绕,她让自己声音听起来沉稳安宁,向着他,缓缓张口:“师父。”

不变的嗓音,不变的称呼,改变的又是什么呢?

不知过了多久,他才愿意移开目光,浅浅向她望了过来。那一瞬间,她几乎忘了怎么呼吸,更忘了事先演习面对他的表情。只能听从一种本能,与他对视。

她宫装华服,锦带美玉,就站在十几丈外,不近,也不远。

不论他承认也好,不承认也好,某些东西在改变,是挽不回的事实。她眉目神情,都已悄然暗换。

“有失远迎,太子妃恕罪!”他嗓音低沉,醇厚余韵一如往昔。眸光清浅地注视她,分明看到她眼中刹那流过的震慑之色,难道是尚未习惯他如此称呼她?他唇畔附以亲厚的微笑,继续看着她。

这样的当口,她还是不禁失神怔忡,脑中忽然被抽空。又不知过了几时,她最大限度地压下眼里的落寞,嗓音却不受控制地有几丝颤抖,“你还好么?”

俞怀风面色浅淡,语气随意,“你看着怎样便是怎样。”

而后不知该说什么,上官那颜低着头瞧着脚下的泥土,眉头微微颤了颤,眼睫快速合了几下。若不是这样的距离,这样的装束,此情此境像极了平素她犯下错事后的情状。俞怀风无声无息别过视线,不辨心头滋味。

“红衣姐姐在东宫被俘,是我导致的。”她低着头细语。

“我知道。”俞怀风身体微微后仰,靠向树干。

“你的部下都死了,也是我害的。”上官那颜睫毛颤动得愈发厉害。

俞怀风不作声,目光投向前方屋檐外灰白的天际。

沉默使人压抑,上官那颜压下眼里的热意,抬头看他,咬唇道:“为什么不骂我呢?”

“你爱怎样便怎样,与我无关。”他静静道。

“你被软禁,也是我害的!”上官那颜不由自主提高了音量,迫不及待承认罪恶的感觉。

俞怀风转头瞧向她,却道:“红绡在狱中,你若是能……”

“她死了。”红绡定然就是那红衣姐姐,上官那颜咬牙截断他的话,晚说不如早说。说完后,她定定瞧着他,捕捉到他眼里渐次逝去的温度,以及他周身凉下来的氛围,她将心头一闪而过的愧疚难过犹豫失落都封存起来,面容镇定地迎视他冰冷的眸子。

俞怀风从树下站起,天青色的袖摆飒然拂动,注目着上官那颜,竟轻声笑了,“我用了十年心血栽培的左右手,竟被你们折断,好!太子妃,接下来你要如何?”

他的笑容如同隔了千山万水,模糊在她眼前。一声声的“太子妃”划过心口,每一下都那么疼。上官那颜转了转眼眸,依旧凝望他渊岳般的身影,一颗心却飞向了空际,想要寻找称量的天枰,究竟是那十年心血凝注的助手沉重,还是她这一载相伴的岁月凝重?

她眼睫辗转,碾干了蒸腾的水汽,与他目光错开,缓缓一笑,“接下来如何,要看太子殿下的心情了。听说,你饮下了卸功散?”

他眼瞳幽深,喜怒俱不可见,目光灼灼不放她的身影,“卸功散化去修为,禁锢气脉,兴许仙韶院就是我终老之所,还请太子妃赐在下一方清静,不要再踏进这里一寸土地,可好?”

上官那颜心神俱碎,侧身微仰起面孔,眼眸看天外,让即将泛滥的泪水倒灌回去,几次欲张口,都不敢轻易出声,她怕控制不了带哭腔的嗓音。

院门处有侍从跪禀,“太子殿下担忧外间天寒,请太子妃回东宫!”

“知道了,准备回宫。”她勉强压下了情绪,忽然看见灰白的天际昏然低沉,灰蒙蒙的云层带来阵阵寒气。

转身走了几步,忽然停下,回身再看他,“我不会再来打扰你,不过要还你一样东西。”从颈边层层衣衫中拽出一根丝线,断开的绳索与檀珠落进她掌心。

俞怀风静静瞧着,眼底淡淡的怅然无人可见,他不说什么,只是看着她,看着她将那枚檀珠捏在指间,慢慢捏碎……

佛骨檀香,碎开,散开……

从她指间滑落……

她嘴边含笑,低头瞧着自己生疼的指腹,忍不住笑道:“我听人说,爱如指间砂,原来是这样的情状。”

细碎的砂珠颗颗粒粒从她合上的掌心丝丝泄露,掌心越紧,越是留不住。细砂滚落,飞雪正起。暮云低沉,飘雪如絮,一瓣又一瓣飞过她的肩头,又被风雪吹落,与指间流泻的飞砂旋舞一处。

俞怀风手中的诗卷哗啦一声被风翻过大片,若是再起一阵低风,便能将他虚握的书页吹走。暮雪卷流砂,不遗丝缕……

他目光不离她指间滑落无遗的珠砂,眼中镜像一般碎裂开来,支离破碎,不可收拾。

爱如指间砂。

流逝无踪。

松开手中丝线,上官那颜在阵阵飞雪中转身离去,眼眸最后穿过雪雾,从他飞雪染白的鬓边掠过。快步走出仙韶院,坐进车鸾中,任何侍从的问候都不理,她将窗帘都放下,把自己封闭在漆黑的空间,俯身将头埋在膝盖上,不再强撑,尽数释放,衣衫尽湿。

寂寞寒庭,海棠空枝。他手间再也无力,任由书卷坠落。雪花飘入眼中,冰凉刺骨。视线久久凝在她方才立足的地方,落砂的地方,隔着积雪,再寻不着一抹痕迹。

他不知是如何走向她离开的地方,如何捡起被她遗弃的丝线。拂开雪屑,将已染湿的红线握入掌心……

走到井畔,取出一面镜子,对着冰雪缓缓转动,一道光柱冲天而起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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