到了英国的第二天, 朱子熙在所有人都没注意的情况下，满身又起了红疹块，隐痒难忍。最先发现的还是纪默芷, 于是他在苏格兰有名的餐馆里, 成为了众目睽睽下的稀有保护动物。

纪默芷想起一个没注意, 这个只注重交际礼仪的朱经理, 又吞食了他惹不起的海鲜兄弟。而他坚持不去医院。

一行人将苏格兰的精致美食尽收满腹后回至宾馆, 才发现纪默芷不知何时失了踪。王佐明感叹，幸好英国这边准备的周到，给每个人配了个当地的手机号, 否则要人真走没了，找起来比海里捞针容易不了多少。

一个电话甩过去, 拨了两遍才拨通, 其人原来在宾馆附近的街头药店里。众人此时才放下心, 安心打起了饱嗝。可还没打过瘾，众人又头痛地发现, 唯一的伤病员也不知何时跟着失了踪迹。

王佐明心里明白，打哈哈指挥一干酒囊饭袋回了自己的房间。

当纪默芷看见站在药店门口，正忍耐着奇痒的朱子熙时，噗一声非常不厚道地笑出了声，接着越来越大。

朱子熙拿眼横她, 脖子却一个劲地发狠, 只能僵憋着。

“笑什么笑, 还不是昨天你说你那个什么……不能吃太寒的海鲜, 所以都到了我肚子里, 你还好意思笑！”

朱子熙说到那个什么的时候脸突然蹭红，说话音量直往下窜, 她觉得这样的他很久违，“好了好了，是我的错。”她举起手里的药袋，略微调皮道，“所以我自觉补偿呀。”

两人回到宾馆，每层楼道上铺了绣花地毯，踩在上面好似脚踏棉絮，无声而微陷。纪默芷房间的楼层在朱子熙上一层，电梯向上，先停在他的层数。朱子熙朝前走了几步，忽然回头没头没脑对准备按关门钮的纪默芷说道：“诶，我现在很想吃皮蛋瘦肉粥。”

“……”纪默芷拿白目斜他。同志，这是在英国，现在是大半夜，你当在上海里弄里啊，转个弯儿就有了。

朱子熙大笑起来。此时合起的电梯门使他的人他的笑逐渐从两边缩小，直至消失在她的视线中。

次日晚上，英国演奏团的演出比预想中还要成功，异地的视听感受环境氛围，的确大别与在国内，非同凡响，所有人都深刻觉得不虚此行，一场实际的参与比起单单看纸面或荧屏来，更受益匪浅。唯独朱子熙由于红疙瘩的相伴，实在无法亲身参与这享受之夜。

纪默芷从进场到演出结束，一直将自己的手机与他的接通，好让他通过手机“解渴”，朱子熙也静听着，几个小时绝不发出任何声音。

演出落幕后，她终于呼出口气，才敢拿起手机，“怎么样，听的清楚吧？有什么感想没？”

那头沉默了很久，久到让她以为他已经睡着了，刚想将音量放大，他的声音终于传了过来，“好是好，就是我憋得太久了，苦了我两只手，听到兴致的地方，想拍手不能拍，想抓痒的时候也不敢抓。哎……”

纪默芷听到抓痒二字便条件反射冲出口道：“不能抓！你还想不想好了啊！”

“大头芷，你在关心我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我想吃皮蛋瘦肉粥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这样吧，我其实在这里认识一对老夫妇，最近他们探望女儿去了，把钥匙给了我叫我这几天替他们照顾下他们的儿子。”

“老夫妇？那他们的儿子得多大啊，要你照顾？！”

“去了你就知道了，顺便给我做皮蛋瘦肉粥吧，我想吃国内原汁原味的。”

“诶？凭什么啊！”

第二天纪默芷还是答应去了，一是王佐明居然指明要她照顾满身红块的朱子熙，一本正经语重心长对她道“谁惹的事谁自己解决”，二是她好奇，要朱子熙照顾的老夫妇的儿子，朱子熙都可以当他们孙子了。

据朱子熙描述，老夫妇的家是一幢一层式的尖顶苏格兰式住宅，白色的墙壁，深青色的盖，配以血红色的钩编和炊顶。纪默芷很喜欢这种风格，简单又温馨，曾经电视里见到过，使她一度有以后去那里养老的冲动。

一路上纪默芷忍不住好奇问了很多次关于儿子的问题，朱子熙都只笑而不答，死憋着。

“那那个儿子叫什么你总可以说吧。”

“Borroy。”

“哦。那……他是干什么的？”

朱子熙望了她一眼，摇头别过脸去。

“好啊，你不说那就不要去超市了，也不要买皮蛋买肉了，你甭想吃了……诶，你干嘛！”

路过超市门口，纪默芷赌气径直往前走，却被朱子熙一把抓住胳膊，大力拉了进去。

买完所有东西，又走过一条不短也不长的小路，终于到了老夫妇的住处。纪默芷对于眼前的房子一见倾心，房子比想象中还陈旧些，白色不是那么纯粹，却刻画着岁月的痕迹。试想，这对夫妇从年轻时相爱携手住进共同的爱巢，经过了那么多年，大半辈子，直到白发苍苍仍然坚守于此，这里的每一块砖，每一道裂痕，每一抹墙灰，甚至这泛黄的颜色，统统都成为了他们爱情的鉴证。

心里划过一丝痛，连自己也察觉不到的痛。

“还站着干什么，你不是一路嚷着想知道Borroy是个什么样子的么。”

纪默芷赶忙收起心思，兴致勃勃走了进去。忽然迎面火速奔来一样东西，还未看清，那东西带着“汪汪”的吼声直扑进朱子熙的怀里。

纪默芷定睛呆立，是一条毛色健康光亮、十分漂亮的苏格兰牧羊犬。

Borroy似乎和朱子熙十分熟络，亲热地抬起前肢迫不及待架在他的手上。

“你有来过英国吗？它貌似拿你当它的亲人诶。”

朱子熙听懂了她的话，头没抬朝都没朝她看一眼，笑对borroy说了一串英语。他说的声音很低很沉，她没听清，于是她伸脖子想开口问来着，没想到一秒钟前还架在他身上的borroy，一秒钟后火速窜趴在她的身上，冷不丁吓了她一大跳。

纪默芷大叫一声，然后对朱子熙没好气道：“你跟它说了什么啊！它在干嘛？”

朱子熙见其狼狈相，以拳抵唇，强压住笑意装镇定说：“它在认亲。”

“#%￥#@”好你个朱子熙。

两人没先急着做粥，朱子熙先带她小小参观了这所房子，“我大学某一年暑假，来过这里，当时目的只是散心，没想到倒意外认识了这对友好善良的老夫妇。他们人非常好，每一天都过的很开心，经常一起唱歌，跳舞，喜欢做独具苏格兰风味的点心，然后到外面的草地上边沐浴太阳边享受一切，好像从来都没有过烦恼和挫折，看起来，他们活得比我更年轻。从没见过这么友好的夫妇，他们特别容易信任他人，我只不过跟他们才有过几面之缘而已。”

说着说着，两人来到了老夫妇平时喜欢休憩吃点心的草地，上面一张圆形铺有苏格兰红格子桌布的桌子，两把单个椅子紧紧相靠在正对太阳的一边。

“信任你，他们这是引狼入室，错信了人。”

他们正面太阳，纪默芷眯起眼睛，一手抬起搁在脑门前。另一只手被突然一拽，几步拖到了椅子边，朱子熙没说一句，但意思很明显要她坐。她也不扭捏，之前走的多腿脚倒是真酸麻了，便一屁股坐了下去。

两只椅子紧靠一起，两个人也不免肌肤相触碰。Borroy蹭蹭跑了过来，悠闲趴坐在朱子熙的脚边。

谁都没有说话，气氛变得有些尴尬。朱子熙动了动，交握住双臂趴在了面前的桌子上，然后侧头眯眼看她。

曾几何时的情形，似曾相识的场景，融在阳光下的他，笑容浓郁，看的她迷了眼。

“大头芷，你这样作笔记是不正确的，笔记要记重点，怎么老师说什么废话你都记呢？

“大头芷，你唱歌进步了哦，我看好你哦，我真的看好你哦……

“大头芷，昨天我爸做的菜可以吧，绝对比你爸烧的好吃，你别不承认，放学回家再来我家尝老爸的新菜试试……”

“大头芷，你太凶了，书是用来看的，不是用来拍的，我只不过跟隔壁班女生谈论功课上的事，五句话都不到，我的头就快被你拍扁了，你再拍，拍出事情我也一定会拖你陪我。”

朱子熙一连串说了很多话，听的她差点泪奔，全都是年少时的曾经，那些不经意的话，如今听来仿似隔了万水千山。

他将脸转了过去，平时前方，定定问：“你开心么？你最开心是在什么时候？”

最开心……她也不知道，“开心是相对的，不开心也是相对的，当时的快乐温暖，说不定在几天几年之后就会完全变了味，会变成刺刀，毒药，让人痛不欲生。”

他道：“我却很清楚，曾经是高中的三年，再后，就是七年以后的现在，你不会再刻意逃避我的时候。这几天我很开心。”Borroy此时在脚边咕噜了一声，朱子熙起身拍了拍它的脑袋，笑道，“你家亲戚说，能追寻到远方表亲，它也很开心。”

傍晚，夕阳涂满了半边天空，荡荡漾漾几方开阔的视野，中间点缀着一间极富温馨的小屋。

纪默芷在西式厨房做着中式的皮蛋瘦肉粥。

“还要多久？”朱子熙倚在门上，口气却没有一丁点的不耐烦。

“快了快了，我第一次做嘛，没经验的，万一难吃了可……”

她话未说完，他便从后面突然拥紧了她，她的身子微僵，手里的勺子顿在半空，一时不知该如何。

“别动，别动好不好？”他微微躬身，将脸埋在她的发间。他从来都渴望这样的靠近她。

她没有挣扎，只将勺子放进粥锅里，慢慢地，非常慢地搅动着。

“你说莫斯科有没有皮蛋瘦肉粥？我很担心，万一哪一天晚上我又想吃想的要命，该怎么办？”

纪默芷还在极慢地搅动着，仿佛移动每一寸都会花许多力气，“会有人愿意为你做的。”

“我怕这一生再找不到这个味道了。”

“这个味道不好，有人会烧出你更喜欢吃的味道。”

他停了很久，然后说：“纪默芷，我发现我怎么都忘不了你，用了七年都没有做到，不知道再过七年，我会不会仍然心里只有你。七年后我已经三十三了，你也是，到那时，你……会不会还记得我？”

“不会。”

微怔，接着是了然的叹气，“嗯，是该这样。”

“我想那时我会有一个爱我的丈夫，有一个可爱的小孩，有一个温暖的家，我的心里会被他们装满，会没有地方放其他人的。子熙，我相信，那时的你也一样，陪在你身边，给你生小孩的，一定是一位十分爱你漂亮又大方的妻子。”

他不说话，许久后才说道：“嗯，我会试着忘记你，淡忘我们也许有也许没有的过去。”

“嗯，如果哪一天你拖家带口回了来，别忘了找我这个老朋友叙旧啊，让我看看你漂亮的老婆和小孩，你的基因那么好，小孩也肯定很好看。”

平静的对话和语气下，是不平静的心。不知不觉，感觉脸上一热，她赶紧止住，生怕滴到了粥里，到时候原本就不好吃的粥就会更加的苦涩。

纪默芷知道自己的粥做的不好吃，否则不会那么难以下咽，他也不会吃的很慢。只有borroy趴在那里吃的很开心。

他让她坐在客厅里看电视，自己则在厨房洗碗做收拾工作。他把每一只碗都洗得很干净，他从没有干过这活，也许今后也不会干。

灯光下，厨房里形单的身影被拉的老长老长。

Borroy的蹭蹭脚步声渐渐清晰，他回过头蹲下，爱抚地拍了拍它的脑袋。Borroy低头，从嘴里吐出一只小小的红色盒子。

朱子熙伸手捡起，这是他两个星期前买的，从买回来那刻起就一直放在他的口袋里，可能是从外套里掉了出来。他打开，里面一只女式戒指，在灯光下闪着夺目的光。

他盯着戒指出了神，直到borroy叫了两声他才回过神。他将戒指放了回去，盖上盖子，然后依旧放进自己的口袋。

他伸出右手食指放于唇上，微笑着对有些亢奋的borroy做了个“嘘”的姿势，目光里却溢满了寂寥萧瑟。

洗好碗，他发现她什么也没发觉。拿起手机，转身走出房子，站在草地上，深蓝丝绒的天空下，身影孤单而修长。

他站了会儿，似乎在考虑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般，然后拿起手机，连贯地拨了号码。

“我要订一张明天下午去莫斯科的单程机票。”